这一代人中的不少精英很有社会经验,“文革”时期是红卫兵,下乡受到挫折之后想办法参军、回城,恢复高考之后立马考进大学,然后是抓住一次又一次晋升和发财的机会。很会抓机会,非常有功利心,虽然有理想,关怀宏大,但在实现目标的过程当中非常实在,充满了机会主义式的权变。只要目的是神圣的,采取什么手段都不重要。中国政法大学的应星先生今年发表过一篇对这代人的批评文章,标题就很刺激:《且看今日学界“新父”之朽败》,历数如今在学界已经成为长辈的“新三级”一代学者的种种劣行:从钻营投机到抄袭剽窃,完全丧失了领军人物应有的道德感和学术分量,虽然年近六十,却德不高望不重。应星这些后“文革”一代人在90年代成长的过程中可能对“新三代”有过敬仰,至少是赶超的对象,如今失望之极,自然语词激烈。
市场经济是外因,更重要的是缺乏内在的伦理感。这与“新三级”受的教育有关,喝狼奶长大,身上缺乏一种根深蒂固的人文主义和道德伦理感。如今的年青一代有弑父情结,儿子长大成人的标志,便是杀死父亲,但又有向祖父一代回归的倾向。父亲一代的压迫是直接的,而祖父、曾祖父却有很大的想象空间。如今的民国知识分子研究热、阅读热,将民国一代人说得花好桃好,虽然有将祖父一代理想化的倾向,但1949年以前受过教育的那代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。我有机会深度接触过那代知识分子,比如王元化先生,他一直强调陈寅恪先生的那句话:自由之精神,独立之思想。那是那代人骨子里的东西。我们这代人虽然也追求自由与独立,但总是有比自由独立更高、更神圣的东西,一旦集体和国家的目标与自由发生冲突,就会牺牲个人的独立性。
19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有父与子两代人,父亲一代是贵族知识分子,有内涵而没有力量,沉思太多,行动犹豫;儿子一代是平民知识分子,有力量而没有内涵,坚信与其坐而思,不如起而行。当代中国两代知识分似乎刚好倒过来,“文革”一代人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,轻信而行动力强;而90年代之后的年青一代,因为在虚无主义环境中生长,经常怀疑行动的功效与意义,成为游移不定的“多余的人”。我们这代人的毛病在于虚伪,那是一种“真诚的虚伪”。有一个很出名的老三届知识分子,90年代股票热的时候,决定也要挤入俗流去炒股票。俗就俗了,换成下一代人,会大声张扬,觉得很正常。但这代人不行,非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于是这位知识界名流对朋友说:“为了筹集革命经费,我们一起筹资炒股票吧!”你说他虚伪,他还真信这个,尽管这种信的里面有虚假的成分,自我安慰,自我正当化。为了崇高可以做一些俗事,只要目的是崇高的,手段再凡俗也就在所不惜了。
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很少有感恩之心,觉得自己是时代骄子,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有不自觉的自恋意识,得意于自己是超级成功者。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不过是幸运儿,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,“文革”浩劫造成了十年的人才断层,我们不过赶上了好时代而已。这十年留给我们一大段空白,差不多在世纪之交,当十七年一代人逐渐退休时,我们这一代就开始在各个领域全面接班,成为最资深的领军人物。这不是我们这代人炉火纯青,有了这个实力,而只是时代的阴差阳错。但这代人自我感觉太好,缺乏反思精神。被揭露出有抄袭、腐败的丑行,第一个反应不是自我反思,而是自我辩护,一口咬定一点问题都没有!这代人缺乏道德感。在观念的启蒙上是有功的,但是没有留下道德遗产,很少像民国那代知识分子那样有德高望重之誉。
早在十年前的1999年,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年的时候,中国曾经有一次知青热,曾经在北大荒、大草原、云南下乡的知青,后来又考进大学、如今成为超级成功者的一批人,突然发思古之幽情,开始怀念上山下乡那段岁月,苦难的经历被染上了玫瑰色。北大荒知青在上海办一个展览,展览的都是“文革”期间留下的青春焕发、战天斗地的摆拍照片,一群翻身上位的成功者在那里大谈青春不悔。现场就有同样从北大荒回来的、如今已经下岗的同龄人,尖锐地责问他们:你们当然是成功者,可以青春不悔,但你是否知道我们大多数知青都被耽误了青春,如今下岗待业,成为困难户、低保户?当知青一代中的极少数成功者弹冠相庆,一切苦难最终成为温存的回忆,他们完全忘记了更多的被时代残酷淘汰了的难友。他们缺乏对弱者的同情心,唯有成功者的虚骄,觉得自己的成功便是那代人的成功,自己就是“文革”一代人的代表。事实上,少数精英的成功是建立在大多数同代人牺牲的基础上的。我参加的77级高考,100个考生里面只有不到5个人录取,淘汰率最高,空前的残酷,我们真的是极少数被命运特别关照的人,越是成功,越需要的是感恩和谦卑,而不是自傲和虚妄。
我们这代人毕竟受过启蒙思潮的影响,民主的观念根深蒂固。毕竟不是在90年代后的世俗化环境下生长起来,大部分人不特别爱钱,虽然有些人爱权势。我们这代人不大懂得生活的享受,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,世俗生活是被压抑的,也没有觉得物质生活有多大的快乐。他们的追求是集体性、国家至上的,这就潜伏着变革的动力。特别是当我们这代人即将退休,前途已定,无所牵挂的时候,可能会做点有益的事情。我很希望我们这代人在退下来之前,都能做一两件对得起我们时代的善事,能做多少算多少,那大概是对时代、对人民的最大的感恩。爱权不要紧,要紧的是掌权之后,是否为国家和百姓做好事。可惜的是,那些当官的同时代人,在位的时候屁股决定脑袋,慎言慎行。从位子上退下来之后,倒是慷慨激昂,体制的毛病比谁都看得清楚。
我曾经说过: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,但我可以改变我的课堂。因为我的课堂我做主。假如我的同时代人,都能在自己有权的范围之内,改变一点点,十年、几十年之后,可能整个社会,就会有一些根子上的变化。如今的问题大家都在埋怨社会、埋怨政府、埋怨别人,但很少想一想,我自己能够做什么?不是做不到,而是你能做而不作为。比如民主,谁都知道民主是个好东西,偏偏不愿在自己的职权范围里面落实民主。最不讲民主的其实倒是知识分子群体。大学缺乏民主,院系缺乏民主,连知识分子的各种学会、行业协会,有几个是民主选举产生的?整个都是体制里面那一套。
这代知识分子的故事,还远远没有结束,仍然在现实中书写着自己的骄傲或耻辱。新三级知识分子开辟了何种精神传统?将给后人留下什么样的历史遗产?在人生进入收官阶段的我们这代人,或许都应该忙里偷闲,静下心来想一想。历史将会浓墨重彩地为我们记上一笔:或者是光荣与梦想,或者是耻辱与庸俗。
许纪霖专栏(文章:13 人气:16098)
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,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,特聘紫江学者。兼任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、秘书长、中国史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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