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静农(1903--1990)号称“新文学的燃灯人”,上世纪二十年代就是未名社的重要小说家,与该社成员韦素园、韦丛芜、李霁野同是安徽霍邱县人。他和鲁迅交往甚密,被鲁迅赞为写出了“乡间的死生,泥土的气息”,后人甚至认为他的乡土小说从内容到文风都师法鲁迅。我对他的了解,过去一直停留在现代文学史里的短短几行字上,最近看了他的文集《龙坡杂文》,才领教了他的文采和学问。
台静农抗战前曾任教于辅仁大学、厦门大学、山东大学及齐鲁大学等。1946年赴台,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。龙坡是当时台大宿舍的地址。他初到贵地时,曾把自己的书斋叫“歇脚龛”,并无久居之意,不料接下来一连住了四十余年,不说落户,也不可以称为“歇脚”了。于是他请张大千写了“龙坡丈室”四字,制成小匾张挂起来。集中的三十多篇文章,就是他在这里写就,陆续发表,最后收集出版的。
除了是著名作家以外,台静农对文学、艺术、经史等多种研究领域都有所涉及,而且号称书画双绝。书中的文章大体可以分成以下几种:对古画(如《韩熙载夜宴图》)古文(如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)的评论、对古今书画艺术的鉴赏、为友人著作写的序言、人物交游的回忆。对我来说,第一、二类文字证明了台静农的学问素养、艺术功底,让人敬佩他的严谨学风和真知灼见,但最后一类更能显示他的真情实感与创作才华。
台氏写到的老友中,最出名的是张大千。老人那时接近生命的尾声,台静农去探望他,回忆1948年画家某日晚饭之后神采奕奕地连画二十幅画分赠在场诸公的壮举,叹息如今他画半幅梅花也要一个下午,非常感伤。作者还写到锐身自任去台湾推广“国语”三十多年的何子祥,幼儿教育专家张雪门,“粹然儒者”的前台大校长钱思亮,台大中文教授乔大壮等。可惜这些回忆文字多半也是讣文,作者谈到的这些朋友不是鞠躬尽瘁、未老先衰,就是非正常死亡:许寿裳据说是遭遇“劫匪”,被害于台大宿舍,而乔大壮又罹患忧郁症,自沉于苏州枫桥。
尽管“故人恰似中庭树,一日秋风一日疏”的萧瑟之气扑面而来,这些文章都真切动人,很有作者早年小说沉郁、冷峻的风格。他关于天主教会创办的北京辅仁大学的回忆,更是文情并茂,为后人提供了珍贵的史料。在作者笔下,这个教会学校很有北大“兼容并包,思想自由”的作风。校长不信天主教,而是新教徒。教授多半从大学圈外罗致,术业有专攻,但不是学院中人。他们中既有前清举人、进士而精于考据者,也有留德学化学后来却改行研究历史的,教授美术的还是著名书画家、前清的贝子。和这些同事朝夕相处,作者也记录了他们的不少传奇故事,比如代人科考、中举一位收银三千两;夜宿黑店,因为孑然一身才逃脱性命等。不过,作者的结论却是严肃和发人深省的:“按照现在大学教员任用条例,不经审查,没有教学资历, 或者学位等,绝不可能登上大学讲台的”。可见作者的回忆文章,又何尝不是借古讽今,借他人之杯酒,浇胸中之块垒呢。 |